成化十九年海難
The following paragraphs are reproduced from Chapter 5.2 in a book written by Chen Xiaoshan, published by Shandong Education Publisher in 2020. 陳曉珊 (2020) 長風破浪：鄭和下西洋航海技術研究、山東教育出版社. It contains important fragments detailing the installation of Mansur Shah and Mahmud Shah, the last two kings of Melaka. We have the following The dates given here are Julian dates instead of proleptic Gregorian.timeline when the records related to Melaka investitures and data from other sources are mashed together:
- 13 September 1459, Chen Jiayou and Peng Sheng were tasked to install Mansur Shah when the death of Muzaffar Shah was reported to the Ming court.
- 27 April 1461, we have an entry in Ming Shilu which documented that Chen was saved after his ship was sunk by bad weather. We know from another MSL entry dated 28 October 1467 that Chen eventually used a new ship to complete the installation of Mansur Shah (probably in 1462 or later).
- Around the end of 1477, i.e. Wednesday of Rajab, 882 AH (between 15 October 1477 to 5 November 1477), Mansur Shah died. The lunar date is sourced from his tombstone.
- In Year 14 of Chenghua (between 3 February 1478 and 22 January 1479), a request to install Mahmud Shah is documented by Yan Congjian 嚴從簡 in Shuyu zhouzilu 殊域周咨錄. Yan is likely to have sourced his date from Huang Ming Xiangxulu 皇明象胥錄 (Records from the Offic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Translation).
- 23 August 1481, Lin Rong and Huang Qianheng were tasked to install Mahmud Shah.
- 7 February 1483, Lin and Huang set sail to Melaka but both of them died in a shipwreck near Champa in 12 February.
- 12 June 1484, a new installation team was formed, to be led by Zhang Sheng and Zuo Fu.
- 7 October 1485, Zhang Sheng died in Ganzhou and could not join Zuo Fu. Zuo Fu went to Melaka with another unnamed officer (of 7th grade and above).
- 16 April 1487, Zuo Fu was reported back to China after completing his Melaka mission.
- 1488 is the year used by Winstedt to mark the inception of Mahmud Shah's reign. The source used by Winstedt was unclear and obvously 1488 cannot fit the Chinese records calendrically. Note that Winstedt prepended the number with ‘circa' to indicate that his number is probably an educated guess at the point when he wrote A History of Johore (1932).
- 11 September 1509, Portuguese landed Melaka for the first time.
- 2 March 1510, envoys from Melaka were given capital punishment in Beijing for forgery crimes.
- 28 June 1511, d'Albuquerque's armada reached the shore of Melaka.
- 8 August 1511, Portuguese attacked the Bridge of Melaka for the second time, the city was officially captured after 10 days.
第二節 成化十九年出使滿剌加海難事件對明朝海外交流的影響
位於馬六甲海峽的滿剌加國是鄭和下西洋時的重要中轉站，明朝曾在此建立官倉，待下西洋的各支分船隊在此聚集，一同回國，也反映了當時明朝的海外影響力。然而至明成化之後，明朝與滿剌加之間的聯系逐漸淡化，直至正德年間，西來的佛郎機 is the Southern Chinese phonetic approximation of the Latin word Franci (or Feringhi or Franks or فرنجة). The word made its first appearance in Ming Shilu (MSL) on 11 February 1518. This was actually the second Portuguese attempt to land in China. The first attempt was lead by Captain Fernão Peres de Andrade (carrying Tome Pires, Cristóvão Vieira, and others) and they landed Guangdong in August 1517.
The MSL text reads: 佛郎機國差使臣加必丹末等，貢方物請封。并給勘合廣東鎮廵等官。以海南諸番國，無所謂佛郎機，况使者。無本國文書未可信，乃留其使者，以請下禮部議處。得旨令諭：還國其方物給與之。
English translation: The Portuguese envoys, Kapitan Mat and others, came to China to offer tribute and request a title from the Chinese emperor. They were not granted entry by the local officials in Guangdong, since such country is not part of the Southern Seas, let alone an envoy from such a country. Since the envoy did not bring any documents from his country, he was not trustworthy. Therefore, his envoy was detained and the matter was sent to the Ministry of Rites for deliberation. Order was given that the envoy be sent back to his country with his gifts.佛郎機（即葡萄牙）人占領滿剌加，改變了西太平洋上各國的形勢，也給中國晚近時期的歷史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從歷史背景來看，明朝與滿剌加之間的關系轉折，應受到了成化海難事件的很大影響。
明成化十九年（1483年），禮科給事中林榮為正使，行人黃乾亨為副使，奉命出使滿剌加國。當使船行駛至占城附近海域時，因遭颶風觸礁導致海船損毀沈沒，包括林榮、黃乾亨在內的千名官員、軍民遇難，僅有20余人幸存回國，為明代官方對外交流中最大的海難事故。一些明代文獻中曾提及這次事件，但在時間、行程、出使目標、後續事件等一些具體細節上存在不同記載。此前未見有研究者專門探討此事，但從其影響來看，這次海難事件確實對明朝中後期的對外交流和海外經營事業造成了一定影響，故在此做一考證，並分析其中反映出的一些問題。
一、成化海難事件的時間與過程
在不同的明代文獻中，對這次海難事件的發生時間和行程路線有不同的記載。如嚴從簡在《殊域周咨錄》中稱：
成化十四年，（滿剌加）嗣王復請封。上命禮科給事中林榮為正使，行人黃乾亨為副使往封之。竣事而還，舟抵洋嶼遭風，並溺於海上。(31) 嚴從簡：《殊域周咨錄》卷8《滿剌加》，第288頁。 In the 14th year of Emperor Chenghua's reign, the heir to the throne (Mahmud Shah) of Malacca once again requested an imperial investiture. The court appointed Lin Rong, an official from the Ministry of Rites, as the chief envoy, and Huang Qianheng as the deputy envoy, to confer the investiture. Upon completing their mission and returning, their boat encountered a storm upon reaching Yang Island, leading to their drowning at sea.(31)
這裏表達的意思似乎是海難事件發生在成化十四年，林榮和黃乾亨出封滿剌加完畢後，回國的路上在洋嶼海域失事。而鄭曉在《皇明大政記》中記載：
成化十九年春正月 . . . 給事中林榮、行人黃乾亨使滿刺加，卒於羊嶼。 (32) 鄭曉：《吾學編》之《皇明大政記》卷8，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第12冊第54頁。 (32)
黃衷在《海語》中則稱海難發生在成化二十一年，是前往占城冊封的路上，在交趾附近觸鐵板沙以致失事：
成化二十一年乙巳，憲廟遣給事中林榮、行人黃乾亨，備封冊之禮以如占城 . . . 次交趾之占壁啰，誤觸鐵板沙，舶壞，二使溺焉，軍民死者十九。(33) 黃衷：《海語》卷下《鐵板沙》，第131頁。 (33)
這三部著作成書時間都在16世紀中期前後，記錄的海難發生時間和行程卻相去甚遠。而在《明憲宗實錄》中，第一次記載相關信息是在成化十七年七月，命林榮和黃乾亨出封滿剌加：
（成化十七年秋七月辛丑）遣禮科給事中林榮充正使，行人司行人黃乾亨充副使，封滿剌加國故王蘇丹速沙子馬哈木沙為國王。(34) 《明憲宗實錄》卷217，成化十七年七月辛丑，黃彰健等校勘，「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第3767頁。 (34)
到成化十九年十二月，《明憲宗實錄》中再次記錄此次事件時，已經是在海難發生之後：
（成化十九年十二月乙丑）贈故禮科給事中林榮為本科都給事中，行人司行人黃乾亨為本司司副，賜祭並各錄其子一人為國子監生。榮充正使，乾亨充副使，往滿剌加國封王，航海遇風溺死，同行者亦多死焉。巡撫兩廣都禦史朱英以聞，且乞加恩典。事下禮部覆奏，故有是命。其官軍人等死者，令有司於海邊設位，招魂以祭，給其家官各絹四匹、米三石，軍民人等各布二匹、米一石，生還者各布一匹、米五鬥。(35) 《明憲宗實錄》卷247，成化十九年十二月乙丑，第4175頁。 (35)
由此可見，林榮和黃乾亨確實是在冊封滿剌加而非占城的行程中遭遇海難的，只是在《明憲宗實錄》的記載中，看不出海難發生的具體時間和行程階段。丘浚曾作有一篇《送林黃門使滿剌加國序》，詳細說明了林榮出使滿剌加的原因，提及「成化辛丑」時，林榮因滿剌加國王逝世，需要冊封即位的國王之子，所以被任命為正使：
歲（永樂）己丑，遣使封其酋為王，建以為國，自是凡易世，必請封於天朝，世以為常。乃成化辛丑，其國王卒，子當嗣位，遣使臣備方物來請封，上命禮科給事中林榮仲仁為正使，如故事持節以行有日。眾以為仲仁此行，乘長風，泛洪濤，經萬餘裏外，真所謂汗漫之遊天下之大觀者，咸賦詩壯之，謂予鄉先達，不可以無言。(36) 丘浚：《瓊臺詩文會稿》卷11《送林黃門使滿剌加國序》，第4089頁。 (36)
成化辛丑即成化十七年，這與《明憲宗實錄》中林榮、黃乾亨收到任命的時間一致，可見從這時起，關於出使的籌備、送行工作就已經開始了。而在顧清所作的黃乾亨生平傳記中，則記載：
授行人司行人，副給事中林榮使滿剌加國. . .（成化）癸卯正月發舟，六日至羊嶼，颶風作，舟薄於石，壞，與眾溺焉。(37) 顧清：《東江家藏集》卷22《偶軒黃先生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集部第1261冊第626頁。 (37)
這裏記述得很清楚，成化癸卯即成化十九年，使船在這年正月出航，正月六日行至羊嶼海面時在風暴中觸礁。綜合以上內容，可以看到這次海難事件的時間順序：成化十七年七月任命正副使，隨後開始籌備出使工作。在收到任命之後、出發之前的一年半裏，按慣例應是在南方修造使船，準備物資，並按照借冬季北風啟航的傳統，等到成化十九年正月出航。正月六日，海船行駛到占城附近時遭遇颶風，觸礁失事，並不像《殊域周咨錄》中所說是在返航的路上。 雖然使船在成化十九年初就已經失事，但明朝未能立刻獲得消息，《海語》中記載了這次海難事件被人發現的經過：一位名為麥福的幸存者和70多名同伴一起攀上了海中山崖，但島上生存條件艱苦，數天後僅存24人，然後才被交趾、占城巡船救回：
俄聞谿中人語，至，見島夷數輩，乘三小船，循溪搜撈段帛諸物。有諳夷語者，詢之，乃交趾、占城二國之交僥巡船也。二船酋長聞是覆溺之余，為之隱惻，各取十二人，共載以歸。二國夷王謂天朝人民，館榖如禮。於是占城遣人以二使來訃，廣中始知大舶汩沒。守臣以聞，二使均荷恤蔭。又踰年，二國始具海舟，資送諸人以還。蓋同日達廣也。逆計阽危之日，至是已二年矣。(38) 黃衷：《海語》卷下《鐵板沙》，第132頁。 (38)
而在《明憲宗實錄》中，則記載了安南國王遣人將幸存者送回廣東的事跡：
（成化十九年十二月丁丑）巡按廣東監察禦史徐瑁奏，出使滿剌加國使臣從行軍民二十八人，皆被風破舟，漂至安南國。國王黎灝給廩具舟，遣使送回，其咨文字畫真謹，辭語卑遜，足見尊敬朝廷之意，謹具以聞。上曰：安南國王資送漂流軍民回還，誠敬可嘉，速令廣東布政司移咨，令王知之。(39) 《明憲宗實錄》卷247，成化十九年十二月丁醜，第4180-4181頁。 (39)
這裏所說的幸存者28人，與《海語》中記載的24人有所出入。送消息到廣東的到底是占城還是安南，幸存者是成化十九年底就被送回，還是又一年後才被送回，也有不同的記載。在黃乾亨叔父黃仲昭的記述中，可看到最晚在成化二十年初，黃氏族人就已經從返回廣東的幸存者處獲得了消息：
吾乃托方氏表弟攜一仆入廣，詢問的信，不意同舟之人漂泊而歸者，皆謂舟抵羊嶼北，颶風大作，遂飄蕩以沒 . . . 汝之卒在癸卯正月六日，吾始聞的信，則在甲辰正月十有四日。(40) 黃仲昭：《未軒文集》卷6《祭子體純文》，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集部第1254冊第474-475頁。 (40)
兩相對照，可見《海語》中的記載在時間上與事實有所出入，實際情況是成化十九年底時，幸存者就已經被送回廣東，當地官員將消息上奏朝廷，明政府才做出反應，在十二月對遇難人員家屬加以撫恤，並向安南國王表示感謝。
二、導致海難的各種原因之分析
綜合以上所引的幾種文獻來看，使船是因在羊嶼附近海域遭遇颶風並觸礁，才導致了海難的發生。實際上，前往滿剌加的使船在海上遇險，已經不是第一次，在此之前奉命出使滿剌加的陳嘉猷也遇到了海上風險，但只是使船損壞，人幸免於難，回國整頓後再度出發，才順利完成了出使滿剌加的任務：
（陳嘉猷）使滿剌加國封王，航海值風，舟壞，得不死，歸治舟，再往。竣事還，升通政司左參議，尋升右通政。(41) 《明憲宗實錄》卷47，成化三年冬十月，第969-970頁。 (41)
颶風是導致航海事故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海語》在記載海船遭風並觸撞鐵板沙的同時，也提到使船上「軍民之在行者千人，物貨太重，而火長又昧於經路」(42) 黃衷：《海語》卷下《鐵板沙》，第131頁。 (42)，認為這是導致海船失事的主要原因。謝肇淛在《五雜俎》中也提到了這次事件，並將其與出使琉球的風險做了對比：
往琉球海道之險，倍於占城，然琉球從來無失事者，占城則成化二十一年，給事中林榮、行人黃乾亨，皆往而不返，千余人，得還者，麥福等二十四人耳。蓋亦物貨太多，而不能擇人故也。(43) 謝肇淛：《五雜俎》卷4，第125頁。 (43)
從文本內容來看，這段文字很可能是轉述《海語》中的記載，因此也將海難時間誤定為成化二十一年，並且只提到了占城而沒有提及出使滿剌加。但因謝肇淛從其叔祖謝傑出使琉球的經歷中了解到許多海上情形，其看法也有可參考之處。關於船上「物貨太重」一事當屬實情，因為顧清在給遇難的副使黃乾亨所作的傳記中，提到了這次使船承載過重的原因：
滿剌在嶺海西南萬裏外。故事，使臣得招商賈、募習海事者。以行有分堵，常例銀度千兩，先生卻不受。或以為正副不宜異同，乃留其半於官，俾修靈女祠。布政使彭公鳳儀謂修祠守臣事，不當煩使臣，乃密遣以為其母夫人壽，先生迄不知也。癸卯正月發舟，六日至羊嶼，颶風作，舟薄於石，壞，與眾溺焉。初，先生以風未作時暫還省母，黷利者競叢貨於舟，至是力弗任，故壞。(44) 顧清：《東江家藏集》卷22《偶軒黃先生傳》，第626頁。 (44)
由上文可知這次船上超重，是因副使黃乾亨在回鄉探母期間，有人希望通過海外貿易獲利，因此向船上裝載了過多貨物。但從顧清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他並不認為這些問題要全部歸責於黃乾亨，並在記述其他事件時，對黃乾亨的人品予以肯定。黃氏家族是莆田著名的解元世家，黃乾亨於成化十年（1474年）中鄉試第一，時年22歲，次年中進士 (45) 崔來廷：《明清甲科世家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第571頁。 (45)。其出使前探母應當確有其事，因為他的叔父，以編著《八閩通誌》而聞名的學者黃仲昭也提到他「便道還莆，以省慈親」(46) 黃仲昭：《未軒文集》卷6《祭侄汝亨文》，第473頁。 (46)，並在離家時帶其堂弟，即黃仲昭長子黃乾剛一同出使。 從謝肇淛在《五雜俎》中的記載來看，當時明朝使船上裝載貨物以圖海外貿易，應是一種普遍現象，例如他記載萬歷年間夏子陽出使琉球時，隨行者攜帶貨物高價出售，以致給當地帶來困擾的情形：
至丙午夏，給事子陽往……琉球小而貧，雖受中國冊封為榮，然使者一至其國，誅求供億，為之一空，甚至後妃簪珥皆以充數。蓋從行者攜貨物往而高責其售直也。然向者皆嚴行禁約，少知斂戢，至丙午，稱狼籍矣。聞其國將請封，必儲蓄十余年而後敢請。堂堂天朝，何忍以四夷為壑，而飽駔獪之欲哉？可為長太息者，此也！(47) 謝肇淛：《五雜俎》卷4，第125頁。 (47)
在本書第四章第一節中，夏子陽曾根據親身經歷敘述了他在返航路上先後遇到風暴折舵和港口觸礁，最後僅以身免的事例。而《五雜俎》則為這次事件提供了另一種視角的記載，在謝肇淛的描述中，夏子陽等人向神靈祈禱時向海中投放了所有寶物，似乎是暗指對之前聚斂的報應：
風濤大作，舵裂桅折，自分必死矣。盡舟中所得寶物，投水中，僅得免。有金香爐百余，兩宮中祀天之用，亦為中國取去，至是盡入水府矣。(48) 謝肇淛：《五雜俎》卷4，第125頁。(48)
除使船承載貨物太多之外，還有一個導致海難的原因，即《海語》中所說的「火長昧於經路」。在本書所舉明朝出使琉球過程中遇到的多次海上風險事例中，可以看到富有經驗的海船技術人員對險情的判斷和處置情況。早在宋代《宣和奉使高麗圖經》中，就已經提到海船的平安主要依靠領航者的能力：
每舟篙師水手可六十人，惟恃首領熟識海道，善料天時人事，而得眾情。故若一有倉卒之虞，首尾相應如一人，則能濟矣。(49) 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卷34《客舟》，第892頁。 (49)
領航人員不熟悉海路，無疑增加了事故發生的風險。按照顧清的記載，使臣有「募習海事者」的權力，但看來並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這種缺乏熟練海員的情況也出現在前往琉球的使團中，據稱是因官方出資太少所致。如夏子陽記載：
船中最要，莫如夥長、舵工、阿班等役。往例取之海澄縣，而應募者率非慣熟精煉之人，則以募資微而人不樂應。(50) 夏子陽：《使琉球錄》，第365頁。 (50)
從當時的情況來看，選擇技術人員的方式很有問題，如前往琉球的使團中需要「天文生一名，往時取之南京，近聞彼實不諳海上風候，不若總就閩中擇之可也」(51) 夏子陽：《使琉球錄》，第366頁。 (51)。這位天文生之所以不了解海上風候，很可能與其自身業務能力並無太大關系，而是因為從南京調任，並不了解福建海域的情況。這些問題很可能在明朝的對外交流中長期存在，成化年間這次海難，可能也是出於同類原因。
結合這些事實和評論來看，使團在海上遇到的許多風險，其實都是管理中的問題，而不是技術原因所致。物貨太重是因隨行人員急於進行海外貿易，技術人員不足是由於薪酬太低，而難以尋覓到熟悉海路者。明代民間對外貿易常受限製，政府使團不但擁有貿易渠道，還有招商賈、募水手的權力，難免受到多方影響，各種因素疊加在一起，才導致了海難事故的發生。
三、出使中的其他海洋信息
在這次未能成功的出使中，留下了一些相關記載，可使後人對明朝航海業有更多了解。如《海語》中分析這次海難的原因：
大抵海舟深底，入水數尺，縱風浪洶湧，舟極顛沛，可保無恙，惟遇沙淺並石，浪勢相撞，則破壞必矣。嘉靖丁酉，瓊府諸生下第者，自省由海而歸，至碙州而下失道，遇淺，數舟皆折崖州，所溺凡八生焉。次年，予適至崖，為之隕涕，作《哀八生文》。(52) 黃衷：《海語》卷下《鐵板沙》，第132-133頁。 (52)
這也再次說明了南海海域島礁眾多，對適合深水航行的尖底海船而言，觸礁是比風浪更大的威脅。又如《海語》中描述使船配置的情形：
官治大舶一艘，凡大舶之行，用小艚船一，選熟於洋道者數十人駕而前，謂之頭領。大舶之後，系二小船，以便樵汲，且以防虞，謂之快馬，亦謂腳艇。(53) 黃衷：《海語》卷下《鐵板沙》，第131頁。 (53)
海難中的幸存者麥福等第一批七十余人之所以能夠脫險，正是因為「奪一腳艇，棹至崖側」(54) 黃衷：《海語》卷下《鐵板沙》，第131頁。 (54)。這種大船後面系一兩只小船的方式，早已是古代航海中的通行做法，早在東晉《法顯傳》中就已經記載一艘商人大船上「可有二百余人。後系一小船，海行艱險，以備大船毀壞」(55) 法顯撰，章巽校註：《法顯傳校註》，第142頁。 (55)。
在祝允明所作的《野記》中，一艘來自巴喇西國的遇險船只最後也只剩下了一艘腳艇：
正德辛未歲，巴喇西國遣使臣沙地白入貢，言其國在南海，甚遠。始領其王命，在洋舶行凡四年半，被風飄至西瀾海面，舶壞，唯存一腳艇。(57) 祝允明：《野記》卷4，第578頁。 (57)
麥福等人逃上救生艇後，看到大船覆沒處距離山崖非常近，但由於風濤浪急，數百人瞬間被卷入海中：
棹至崖側，巨浪簸蕩，眾懼，舍舟而登山，回望大舶覆處，近如席前，洪濤瀾汗，惟敗篋破甑出沒於其間，數百人者，漚滅無跡，眾皆長慟。(58) 黃衷：《海語》卷下《鐵板沙》，第131-132頁。 (58)
在顧清為黃乾亨所寫的傳記中，提到其隨行的堂弟黃乾剛原本已經脫險，但又重新回到堂兄身邊，一同沈入海中：
從弟乾剛侍行，方舟壞時，漂且登矣，視先生急，不忍去，遂同溺焉。時先生年三十二。(59) 顧清：《東江家藏集》卷22《偶軒黃先生傳》，第626頁。 (59)
對照《海語》的記述內容來看，黃乾剛很可能是起初逃上救生艇的幸存者之一，他最後的事跡，也是由麥福等人回國後告知黃氏族人的。黃乾剛之父黃仲昭作《祭侄汝亨文》《祭子體純文》，記述了子侄一同出使並遇難的經過，並立誌培養其後人成材。20年後的弘治十七年（1504年），黃乾亨長子黃如金考中鄉試第一，並於次年中進士，恰與其父30年前的經歷相同。(60) 崔來廷：《明清甲科世家研究》，第571頁。 (60) 如《海語》中所說：
二使以死勤事，聞其孫子甲科世盛，朱紫相襲。天之右功，不為踈矣。予薦主紹興毛鳴崗老先生題其家挽冊，有「白骨已沈恩似海，錦衣可奈夜如年」之句。 (61) 黃衷：《海語》卷下《鐵板沙》，第132頁。 (61)
嘉靖年間出使琉球的陳侃曾記載明初使船上備有給使臣用的棺木，一旦在海上遇難，則將使臣封入棺中：
洪武、永樂時，出使琉球等國者，給事中、行人各一員，假以玉帶、蟒衣，極品服色。預於臨海之處，經年造二巨舟，中有艙數區，貯以器用若幹。又藏棺二副，棺前刻「天朝使臣之柩」，上釘銀牌若幹兩。倘有風波之惡，知其不免，則請使臣仰臥其中，以鐵錮之，舟覆而任其漂泊也；庶人見之，取其銀物而棄其柩於山崖，俟後使者因便載歸。(62) 陳侃：《使琉球錄》，第73頁。 (62)
這種說法在後世廣泛流傳，但文中隨後又稱此並無實際意義：
至於藏棺、釘牌之事，原無事例；縱有之，亦無益也；故今有司不設備焉。(63) 陳侃：《使琉球錄》，第74-75頁。 (63)
從成化年間的這次海難事件來看，災難降臨時船上境況非常混亂，即使有棺木，恐怕也來不及處理後事，藏棺、釘牌，確也於事無補。而這次出使滿剌加的後續過程依然坎坷，由於林榮和黃乾亨剛出使就已經遇難，為了完成尚未完成的冊封任務，朝廷又派遣右給事中張晟作為正使，行人司行人左輔為副使，前往滿剌加：
（成化二十年五月乙巳），遣吏科右給事中張晟充正使，行人司行人充副使左輔捧詔敕禮物，封故滿剌加國王男馬哈木沙為滿剌加國王。以先遣給事中林榮等舟溺不至也。(64) 《明憲宗實錄》卷252，成化二十年五月乙巳，第4269頁。 (64)
然而張晟尚未啟程，便在贛州病逝。為了趕上適合出海的十月北風時機，朝廷不再另行選擇正使，令副使左輔在廣東就地選一名官員出使：
（成化二十一年八月）封滿剌加國副使行人司行人左輔奏：正使吏科右給事中張晟至贛州病死，今海舟已具，擇十月內開洋，若候再遣正使，恐風信過期。詔報：既欲趁風信，正使不必遣，令輔即廣東選七品以上能幹有司官一員同往。(65) 《明憲宗實錄》卷269，成化二十一年八月丁未，第4553-4554頁。 (65)
然而待左輔完成出使任務回國後，又因順帶滿剌加國王謝表一事，受到禮部彈劾：
（成化二十三年三月）行人左輔使滿剌加國歸，順帶國王謝表，又以國王所贐寶物及西洋布上進。禮部奏：輔順帶番表，有失大體，當罪，其贐物當送官。有旨：左輔涉海險阻，其宥勿罪。寶物收之，西洋布仍與輔。(66) 《明憲宗實錄》卷288，成化二十三年三月癸亥，第4872頁。 Zuo Fu, the envoy, returns from Malacca, with a letter of appreciation from Mahmud Shah. Additionally, he presents the treasures bestowed by the king and Indian textile. The Ministry of Rites reports that the envoy, inappropriately carrying the foreign letter, has violated protocol and should be punished. The presented gifts should be sent to the authorities. An imperial decree states that due to the hazards and difficulties faced by Zuo on his sea journey, he is pardoned for his offense. The treasures are to be confiscated, but the Indian textile are to be returned to Zuo.(66)
在這次從籌備到結束，全程長達六年的出使過程中，三位正副使先後去世，朝廷也沒有再追究唯一幸存的左輔順帶謝表回國的責任。然而這場發生在占城附近的海難很可能給後來的使臣們帶來了深遠的心理陰影。如正德年間，給事中李貫不願前往占城冊封國王，求助於劉瑾，得以更換使臣。然而劉瑾很快勢敗，被更換的使臣提出抗議，李貫只得繼續前往。隨後他稱自己在徐州遇到強盜，被割去頭髪，要求養出頭髪後再出使，獲得朝廷批準。但到達廣東後，拖延了七年還未出行，其間副使病逝，朝廷催促，李貫稱「出使遠夷，必得火長以知道路，通事以通語字，今皆無人」(67) 《明武宗實錄》卷127，正德十年七月辛丑，第2546頁。 (67)，以缺少領航員和翻譯為由繼續拒絕出使。他又稱自己並非懼怕海上風濤之險，而是因占城政局情況復雜，冊封國王的理由不足，援引《春秋》之法，從禮義角度論述不應前往占城冊封。李貫的言論獲得巡按廣東禦史支持，經朝廷討論後，最終的折中解決辦法是讓占城使臣自行領回封冊和禮物，李貫回京。(68) 李貫事跡詳見《明武宗實錄》卷66，正德五年八月丙戌，第1434頁；《明武宗實錄》卷95，正德七年十二月癸醜，第2007-2008頁；《明武宗實錄》卷127，正德十年七月辛丑，第2546-2547頁諸條。 (68)
又如嘉靖年間，朝廷派給事中吳時來出使琉球，但其隨即上疏彈劾嚴嵩，遭到廷杖處罰，並被取消出使任務，由郭汝霖代為出使。當時輿論認為吳時來是在有意躲避出海，如《萬歷野獲編》中記載：
嘉靖間，給事中吳時來奉使琉球國，得旨未行，因疏劾嚴相，廷杖遣戍，人謂其借題避遠差。後起為左都禦史，被劾，及歿後奪謚，尚指其抗疏為規避雲。(69)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補遺卷四《奉使不行》，元明史料筆記叢刊，中華書局，1959，第938頁。 (69)
另一位嘉靖年間出使琉球的使臣陳侃可能也遇到了類似的事件。按照《使琉球錄》中的記載，當他在海上遭遇風浪，桅折舵壞時，生死之際的言辭似乎是在暗指有人設計逃脫出使任務，使自己代為受難：
二十一日夜，颶風作陡，舟蕩不息，大桅原以五木攢者，竟折去，須臾舵葉亦壞，幸以鐵梨木為柄，得獨存，舟之所恃以為命者，桅與舵也，當此時，舟人哭聲震天。予輩亦自知決無生理，相顧嘆曰：「天命果如此，以計免者得之矣！狐死尚正首丘，嗚呼！狐之不能若也!」舟人無所庸力，但大呼「天妃」求救。予等為君民請命，亦叩首無已。(70) 陳侃：《使琉球錄》，第47-48頁。 (70)
雖然陳侃最終平安回國，明代遇到海難事故的使團也只是極少數，但綜合各種線索來看，在鄭和下西洋結束之後，明朝的國家航海業中出現了很多問題，與永樂、宣德時期相比，在海船配置和航海能力上都有明顯衰退。當林榮、黃乾亨收到出使滿剌加的任命之初，丘浚在《送林黃門使滿剌加國序》中回顧了鄭和出使西洋的往事：
惟滿剌加之有國，實我文皇帝始為之開疆啟土者也。其地在中國西南大海之外，舊屬於暹羅斛國。永樂初命中貴駕巨艦自福唐之長樂五虎門，航大海西南行，抵林邑，又自林邑正南行八晝夜抵其地，由是而達西洋古裏大國，八遍往支阿舟、榜葛剌、忽魯謨斯等處，逮其回也，鹹至於是聚齊焉。歲己丑，遣使封其酋為王，建以為國，自是凡易世，必請封於天朝，世以為常。(71) 丘浚：《瓊臺詩文會稿》卷11《送林黃門使滿剌加國序》，第4089頁。 (71)
這段文字中提到了昔日鄭和下西洋的路線，以及滿剌加建國的歷史及其與明朝的關系。永樂己醜年即永樂七年，這一年，鄭和奉命助滿剌加建國，即《瀛涯勝覽・滿剌加國》中所述：
永樂七年己醜，上命正使太監鄭和等統（寶船）賫詔勑，賜頭目雙臺銀印冠帶袍服，建碑封城，遂名滿刺加國。是後暹羅莫敢侵擾。其頭目蒙恩為王，挈妻子赴京朝謝，貢進方物，朝廷又賜與海船回國守土。(72) 馬歡著，馮承鈞校註：《瀛涯勝覽校註》之《滿剌加國》，第22頁。 (72)
滿剌加是鄭和船隊出使西洋航路上的重要中轉站，丘浚提到船隊編成八支分船隊，分別前往西洋各國，又最終在滿剌加齊聚的情形，恰與《瀛涯勝覽·滿剌加國》中描述的情況相連：
凡中國寶船到彼，則立排柵，如城垣，設四門更鼓樓，夜則提鈴巡警。內又立重柵，如小城。蓋造庫藏倉廒，一應錢糧頓在其內，去各國船只回到此處取齊，打整番貨，裝載船內，等候南風正順，於五月中旬開洋回還。(73) 馬歡著，馮承鈞校註：《瀛涯勝覽校註》之《滿剌加國》，第25頁。Whenever Chinese treasure ships arrive there, they erect a palisade resembling city walls, complete with four gates and additional watchtowers. During the night, they patrol with raised lanterns for security. Inside, they set up another strong barrier resembling a small city. They construct warehouses and storage facilities, storing all kinds of money and provisions inside. Ships from various countries return to this place, gather their goods, load them onto the ships, and wait for favorable south winds. In the middle of May, they set sail and return.(73)
然而滿剌加作為明朝前往西洋航路上中轉站的功能，在鄭和下西洋之後也逐漸消失。尤其是在成化年間這次出使中，林榮、黃乾亨罹難海上，張晟病逝途中，最終只剩下左輔完成冊封任務回國。從此之後，明朝沒有再向滿剌加派出使臣，如張燮在《東西洋考》中記載：「成化末，給事中林榮、行人黃乾亨奉使，溺海死，以故罷遣雲。」(74) 張夑：《東西洋考》卷4《西洋列國考·麻六甲》，第67頁。(74)由此看來，成化海難給明朝和滿剌加的往來造成了一定影響。正德年間，滿剌加被西來的佛郎機（即葡萄牙）人滅國，這對於明朝的海外經營是一次標誌性事件，從某種意義來說也預示著中國晚近時期的歷史隱患。當然，就明朝歷次出使海外的平安概率而言，成化海難只是一次意外事故，但從這個角度觀察，卻能看到明朝中後期國家航海業和明政府管理中的一些問題，也能反映出歷史演進過程中的一個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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